回忆赵朴老

一代宗教界领袖、社会活动家赵朴初与世长辞了！在悲痛中，我回忆起往昔赵朴老的许多令我景仰、崇敬和备感亲切的事迹。

1961年7月25日至28日，“世界宗教徒和平会议”在日本京都召开。会议的议题是“全面裁军、禁止原子弹氢弹、非核武装”。出席会议的有来自18个国家的8个宗教的代表。以赵朴初为团长的中国宗教界代表团出席了会议。新华社总社派我随团采访。

赵朴初在大会上发言指出：“日本人民曾被日本军国主义者拖上侵略战争的道路而蒙受沉重的灾难。世界上最初两颗原子弹就是在日本的和平居民身上爆炸的。当我每次接触到原子弹受害者的时候，总是像看到自己的兄弟姊妹遭遇不幸一样感到悲痛”。他言真情切，日本与会者无不动容。

赵朴初着重指出，当前正面临着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问题——和平与战争问题。他说：“是听任这个世界上更大规模屠杀的爆发呢？还是起来消灭战争，保卫世界永久的和平呢？作为宗教信仰者，我们无论从良心出发，或是从我们各自教义出发，都决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赵朴初引用佛教教义号召世界各个国家的宗教徒和人民一道进行反对战争、维护和平的运动。他说：“释迦牟尼有一次问他的弟子，如何能使一滴水永远不干？弟子回答不出。佛说放到大海里去”。赵朴初说：“维护和平，消灭战争，是全世界范围的事业。我们的目标是共同的，不同的宗教信仰者之间应该亲密携手，紧紧地和世界人民团结在一起，我们就一定能够在保卫和平的事业中发挥出巨大的力量，作出光辉的贡献”。因为，“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智慧，乃至我们的宗教，都是一滴水。只要我们把它放在人民的大海里去，这一滴水，是永远不会干的！”他的讲话，引起了全场的共鸣。

会议通过了《京都宣言》。宣言要求废除日美安全条约等军事同盟、撤除一切外国军队，要求各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要求拥有核武器国家在国际监督下废除核武器；支持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运动，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压迫和侵略；要求外国军队撤出南朝鲜，通过和平谈判，实现朝鲜统一；要求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利，等等。

《京都宣言》的形成也经了斗争。一个美国代表曾公开跳出来反对提日美安全条约、反对提军事基地等问题，甚至反对使用“帝国主义”字样。当他遭到各国代表驳斥时，以退出宣言起草委员会来要挟。这时，赵朴老有一席精辟的讲话：“和平势力对待战争势力，应该像佛对待魔一样。当魔王派遣许多凶神恶煞的魔军向佛进攻的时候，佛伸开五个手指，放出五个雄猛的狮子，魔军立即溃退下去。设使当时佛放出的不是五个狮子而是五只羊，那五只可怜的羊肯定会被魔王吃掉，魔军势必越来越猖狂，哪里还谈得上降伏呢？佛教主张无畏布施，使人类免于恐怖。但是首先需要自己有大无畏精神，才能布施无畏，自己没有恐怖，才能使别人免于恐怖。宗教徒参加保卫和平运动，首先应当学佛的榜样，对战争势力放出狮子来。朴老的讲话，使起草委员会的成员大受鼓舞，一时间他们都成了“狮子”，《京都宣言》一气呵成！

1975年，“四人帮”反党反人民最为猖狂。很多人意识到所谓“批林批孔”意在批周公。5月下旬，日本朋友小泽正元来访。他在会见赵朴初时，出于对周总理的关心而问及此事。赵朴老当即郑重地说：全中国人民都是热爱周总理的。中国人民对周总理只有敬爱而无其他。话锋一转，赵朴老与小泽先生讨论起中日两国成语同源的问题。如：“班门弄斧”，日语为“给释迦讲经”；“对牛弹琴”，日语为“对马耳念经”。接着赵朴老问：“妄言”的日本成语是什么？“枉费心机”的日本成语是什么？小泽一时答不出，便直接译为“出鳕目”、“无驮心劳”。小泽似乎理解了为什么讨论起成语来，他对赵朴老会心地笑了。第二天，赵朴老在四川饭店宴请小泽夫妇、伊藤武雄夫妇和一圆一亿先生。对外友协的韩炳培同志和我也在座。席间，赵朴老把他刚刚完成的长诗《读韩非子》赠给小泽先生。诗中批判了赵高的欺世之举：“庸愚夸才智恶臭当芳郁马鹿任混淆云雨恣翻覆悠悠两千年此类代相续”。诗在最后说，对于赵高这类人“当学鲁迅翁投枪中其心”。诗中有很多典故，日本朋友一时不易掌握，但从批赵高这一点，自然懂得诗的锋芒所向。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赵朴初1月9日发表了一首表达他对周总理敬意的诗。诗中写道：“艰难尽痒身忧勤损龄梦相业史谁俦丹心日许共无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唐山地震后，赵朴老临时住进广济寺内东厢房。我去给朴老请安，同时恳请朴老送给我这首悼念周总理诗的墨宝。朴老慨允，一挥而就。但他关照说：“这首诗被某人说成是黑诗，以致裱糊店不敢承裱”，要我注意。

周总理为促进中日友好，呕心沥血。日本朋友称颂周总理是日中邦交正常化的奠基人，一再邀请周总理重游他青年时代留学的樱花之国。周总理也曾经希望在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订后访问日本，但未能如愿。1979年4月8日至19日，由邓颖超副委员长率领的全国人大代表团应日本众参两院的邀请对日访问。日本朋友像接待周总理一样接待了邓颖超。

4月16日，周恩来总理诗碑揭幕式在京都岚山龟山公园隆重举行。邓颖超在揭幕式上说，“周总理生前经常跟日本朋友们说，他的一个很大的愿望就是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使中日两国人民友好世代相传。我相信，这也是我们两国人民的共同愿望”。

周总理诗碑揭幕式上，我发现，赵朴老凝视着诗碑沉思不语，预感到可能要有新作问世，便赶紧跟在他的身边。果然不出所料，朴老即席赋诗一首。诗曰：“苍松夹岸几株樱绕石流泉澈底清景物未随人世改诗心长共海潮生时雨三生石霭霭停云万古情从此岚山留胜迹弟兄相见更相亲”。